Saturday, August 5, 2023

【学生试译】齐泽克:淫秽不朽及其不满

[斯洛文尼亚]齐泽克 著

辛巴不吃素 译

声明:此译文仅作为译者个人翻译练习以及理论学习用,文章内容及立场仅代表原作者本人观点,请读者务必批判性地进行阅读

原文载于《国际齐泽克研究》2017年第2期第11卷,作者为齐泽克,在线链接为http://zizekstudies.org/index.php/IJZS/article/view/1016。


使电子游戏之所以可能的数字机制不仅引导并控制着玩家的欲望,他还把玩家询唤(interpellate)至一种特定的主体性中——一种在某种淫秽不朽中的前俄狄浦斯未被阉割的主体性——当我沉浸在游戏中的时候,我身处于一个没有死亡的宇宙,在这里没有最终毁灭的存在,因为在每一次摧残过后,我总是能回到游戏的开始然后重来一遍……我们应当看到这种淫秽不朽的幻想甚至在动画出现前很久中就存在了,比如在萨德侯爵的作品中。关于有限的哲学的公理是没有人可以逃脱作为我们存在边界的死亡、有限性;而拉康的公理是,没有人可以逃脱不朽。但是如果这种选择是虚假的呢?如果生命的有限与不朽,就像缺乏与过度一样,形成的是视差偶(parallax couple)——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朽是作为生命有限性的剩余(remainder/excess)的客体,生命的有限性是逃离不朽的剩余的尝试呢?如果克尔凯郭尔是对的,尽管他的看法基于错误的原因,我们人类只是用生物学死亡来简单地逃避不朽灵魂带来的道德责任的肉体凡胎。他错误之处在于他把不朽与人类神圣的、道德的那部分直接等同起来——但还有另一种不朽。我们应该效仿康托尔对无穷这一数学概念所做的一样假设不朽这一概念的多重性——在巴迪欧的崇高不朽(一个事件,与人类动物的生命有限性相对)之后,还有一种更基础的不朽位于拉康称之为萨德式的基本幻想(Sadean fundamental fantasy),一种关于受害者的幽灵般的另一个身体的幻想,这个身体可以被不断地折磨但依然神奇地保持着他的美丽(想想一个萨德式的少女是如何在经受来自堕落的施虐者的无尽羞辱和折磨后,她的美丽丝毫不损;正像《猫和老鼠》以及其他动画片中的人物是如何在一系列荒谬的折磨后毫发无伤)。在这种形式下,滑稽与令人厌恶的惊悚(想想流行文化中各种各样的“不死者”——丧尸、吸血鬼等等)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一个得体的葬礼的必要性所在,从《安提戈涅》到《哈姆雷特》——防止死者以这样一种淫秽不朽的方式归来)

我们在这里所描述的绝不是单纯的幻想,而是一种能够被作为主体性的真实生命模式实现的幻想——比如,我可以把恋爱当成是与不同的伴侣进行的实验,如果一段感情走到了尽头,我可以完全擦除它并且重新开始……与其将这种在游戏的幻想世界中的沉浸当成一种游戏性重复的解放姿势,我们应当从中看出它对于阉割的否定,对于构成主体性的鸿沟(gap)的否定。我们不应该将这种对于这一鸿沟的否定当成我们与坚实的外部现实失去了联系——我们不是要说明当我们漂浮在游戏的幻想世界时我们就与坚实的现实失去了联系,恰恰相反,我们是忽略了在外部现实创造出空洞的实在界的鸿沟——完全地沉浸在游戏的幻想空间中结构上与像一个物体一样沉浸在外部现实中是一样的。简单地说,我们在游戏的幻想世界中的自由漂浮与我们完全被游戏的电子机制完全操控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也就是说,我们在电子世界中的沉浸的体验既可以是自由地漂浮也可以是完全相反的完全被控制。

在一个概念的层次,我们沉浸在游戏“不死”的幻想世界的主要后果就是它打破了线性时间并把我们抛入了一个没有结束的环形时间中,我们总可以回到相同的节点重新开始——这两种时间的冲突带来了很多富有重要的启发和结果的悖论。《爱有来世》(由查理·麦克道威尔执导的2017年电影)就采用了一种很有意思的环形时间,这个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毫无愧疚地从维基百科复制过来)——电影以一场和托马斯哈勃的电视访谈开始,他科学地证明了人死后来世的存在,这也导致了社会超高的自杀率。主持人问哈勃是否觉得自己要为此负责时,他表示不会。随后,一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站了出来,并在直播镜头前自杀。接着电影回到了两年前,哈勃的儿子威尔在一艘游轮上遇到了一名叫做艾拉的陌生年轻女子。他们聊起了天,而威尔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艾拉。他说他为人们的自杀行为感到非常不安,而艾拉则认为自杀是一种解脱的方式。威尔还跟艾拉谈到了自己曾经在濒死状态看到的景象——一名小男孩站在沙滩上。当他们到达目的地以后,来接威尔的他的兄弟托比开车把他送到了被他父亲当作新的研究基地的与世隔绝的别墅。威尔看到他的父亲有很多助手,托比说这些都是尝试过自杀的人。他们进入了一个房间,他们看到两名科学家莱西和库伯正在不断地让被绑在一个机器上的他的父亲处在濒死状态又救活他。威尔指责他的父亲,认为他要为超高的自杀率负责。

接着,威尔看见艾拉正背着一整袋石头在沙滩上向大海深处走去。他赶紧追上了她并及时把她救了下来。他把艾拉带回了别墅,人们很快就接纳了艾拉。威尔告诉艾拉他小时候他妈妈也是自杀离开他们的。在接下来的会议上,托马斯向众人透露他发明了一台可以记录人死后来世影像的机器,但他现在需要一具尸体来进行实验,为此他们从医院的太平间偷走了帕特菲利普斯的尸体。第二天,他们对机器进行了一次实验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大家都以为试验失败了以后,威尔独自一人回到了房间,并把他之前取下来的一根线重新接回去,接着他看到了一个男人开车赶到医院探望一个人并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打斗的场景。威尔找到了那家医院,发现影像里的走廊在十年前医院重新装修以后就不存在了。威尔把艾拉也带到了医院并给她看了那一段影像,告诉她他认为这个机器显示的不是来世而是死者的记忆。在闯入了医院以后,他们发现帕特父亲的医疗档案,他当年就死在了这家医院。艾拉还注意到影像中的那个人身上的纹身和现实中的纹身并不一样。接着他们开车回到了海滩,艾拉向威尔说出了心事,当年她的儿子在她熟睡的时候意外死去了。接着他们找到了影像当中出现的女人,原来就是帕特的姐姐。她告诉威尔他们当年只有她一个人守在将死的父亲身边,帕特根本就没来过医院。

艾拉和威尔的感情越来越亲密了,他们相吻在一起,但这个时候却被赶来的托比打断了。他们一起赶到托马斯所在的实验室,他正被绑在机器上并且处于极其危险的濒死状态。他们在机器上看到了他们母亲自杀那一晚的情景,但是最后托马斯出现阻止了这一切。人们经过努力把托马斯救了回来,他意识到来世就是当前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的版本,人们被带回他们所后悔的事情发生的时刻,并让你改变当初的选择。“我一直都说来世是另一种存在的形式,”他说,“但如果来世是另一种当前存在的形式呢?”研究小组一致认为应该销毁这台机器,托马斯打算向人们发表一场演讲。但就在演讲的过程中,莱西开枪打中了艾拉,但艾拉说莱西不过是想送她去来世而已。艾拉死在了威尔的怀里。悲痛欲绝的威尔把自己绑在了那台机器上并启动了程式。接着他又回到了渡轮上,艾拉依然坐在同一个地方,她说这一切都是记忆。威尔这时候明白了,他一直都活在一个循环中,在每一个循环中他都试图阻止艾拉的自杀,一个循环结束后又回到了这个渡轮上开始另一次的循环。艾拉说只要他能够拯救她,那他们就都能跳出循环。而在现实中,尽管托比和托马斯尽力抢救,处于濒死状态的威尔在留下绝不会忘记艾拉的承诺后还是死去了。在电影的最后,威尔站在海滩上,他救下了在海里的一个小男孩。他的母亲,艾拉随后赶到并对威尔表示了感谢。他们互相都不认识。但在艾拉离开后,托比回头望着她,困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耐人寻味的会心的表情。

许多影评人评论道,在一个不错的开头过后,这部电影变得令人困惑起来,它试图展现出某种形而上学的深度但是却不知道应该从哪个方面展现它的洞见——这种批评泄露了这些影评人懒得自己思考的事实。是的,这部电影缺乏连续性,但是其基本的反思还是清晰的。电影剧情的第一个转折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威尔去拜访他的父亲,发现他一遍又一遍地被助手“杀死”(进入生死之间的濒死状态)以便让仪器记录灵魂在来世的活动……这个永远都会回来纠缠我们的不死的父亲难道不就是一个终极的噩梦吗?如果我们接受了不需要什么超自然的精神魔法的假定,那我们也同样可以很容易地接受这些回到不同版本的现实的旅程可以是自觉(self-aware)的。“这只是你的记忆,”艾拉告诉威尔,“你在这一生之前都没有成功地救过我。”[1]是的,但这里的艾拉是在濒死的威尔头脑中的形象,“显然威尔不断地回到这一时刻,每次都试图阻止船上这个谜一样的女子自杀。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知道他自己身处循环当中,他要找一种逃离这个循环的方法。”[2]正是通过这种自觉性,他找到了出路,但这却是悲剧性的——他知道艾拉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她儿子的死亡,所以他知道仅仅阻止她投海是不够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他儿子溺水的时候并救下他。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永远不再会有机会见到艾拉,即使是在他关于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的梦中……简而言之,唯一能够拯救艾拉的方法就是失去她,擦除与她见面的过去,或者用导演在谈到影片最后一个场景的原话说:

“[威尔]意识到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艾拉],所以在他的心里这一为爱情所做的终极做法是关于她儿子的,因为失去儿子是她唯一想要自杀的原因。所以在他的心里他找到的方法就是回到海滩上。“[3]

重复(不断地回到过去的同一个时间点但做出不同的选择)因此不是一种对过去玩乐式重现的过程,而是一种由道德缺憾驱动的行动。一旦过去的缺憾被弥补,重复的需要也就不复存在了——当威尔回到海滩上并救下那个孩子后,他就完全可以无憾地死去了,他的灵魂不再需要将死亡延后并到达另一个来世的现实中,并且,通过他的做法,艾拉也将会在她的死亡中找到安宁……因此,《爱有来世》应该与《降临》(由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的2016年电影,改编自姜峯楠小说)相比照,另一部关于时间悖论的电影,女主角在电影中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尽管她预见到了灾难性的后果,她依然选择结婚并生育)。《爱有来世》颠倒了《降临》的情形,在《爱有来世》中,未来(来世)是由过去的梦构成的,而在《降临》中过去(脑海中闪现情景)被发现就是未来。

《降临》巧妙地颠覆了标准的好莱坞套路——一场浩劫的发生导致了一对情侣的出现——之所以说巧妙是因为它看上去好像也是按照这个套路来发展剧情的——外星人的降临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露易丝和伊恩决定组成伴侣并养育子女……下面是电影的剧情梗概(再一次无耻地从维基百科复制):电影从一个看起来像是倒叙的场景开始,女主角语言学家露易丝班克斯正在照顾还处在青春期就患了癌症即将死亡的女儿。接着我们回到了当下的时间,露易丝正在大学里上课,十二个外星飞船出现在了地球的各个角落,美军上校韦伯拜访了露易丝并邀请他加入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物理学家伊恩唐纳利的队伍,一起破解外星生物的语言并弄清楚他们为什么拜访地球。他们被带到了蒙大拿的一个军事基地,其中一艘外星飞船就停在附近,他们和飞船里两个七肢的外星人建立了联系,伊恩称他们为阿尔伯特和科斯特洛。露易丝发现它们的书写语言是由复杂的环形符号组成的,她开始研究这些符号与一些基础词汇的关系。随着她越来越熟习这种语言,她的脑海中开始出现生动的关于她和她女儿以及她们与孩子父亲的关系的画面。当露易丝询问外星人他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他们回答“提供武器”。另一个外星人降落点的科学团队的翻译是”使用武器“。对于外星人的潜在威胁使得其他国家退出了国际间的沟通并开始准备攻击。但是,露易丝争辩道“武器”的翻译可能是不准确的,那个符号也可能有别的释义,比如“工具”或者“技术”。

一些不服指挥的美军士兵在飞船里安装了炸药。不知情的露易丝和伊恩进入了飞船,从外星人那里得到了更加复杂的信息。阿尔伯特在炸药引爆之前将两人弹出了飞船。当他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军队已经在准备撤退了,此时外星飞船比之前升得更高了。伊恩从外星人提供的信息中解读出这些符号与他们关于时间的见解有关,他们认为外星人一定是希望世界上的国家合作。与此同时,中国向世界通告他们即将对停留在中国海岸线上的外星飞船发起攻击。露易丝冲回了外星飞船,外星人派了一个小飞艇将她接上飞船。她见到了科斯特洛,它告诉她阿尔伯特已经死了。露易丝询问关于她脑海中关于她女儿的事情,科斯特洛解释说她看到的是未来(她脑海中的幻想不是“闪回(flashback)”而是“闪前(flashforward)”)。科斯特洛还解释道他们来地球是要通过向人类分享它们的语言来帮助人类,这种语言是“工具”也是“武器”,因为它会改变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它们知道三千年以后它们将会反过来需要人类的帮助。

露易丝回到了正在准备撤离的营地中。她开始在脑海中看到了未来的她出席联合国的一个晚会的场景,尚将军走上前来感谢她说服了他暂停了中国对外星人的攻击。他解释说她当时给他的私人手机打来了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她展示了他的电话号码,他说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而在此刻的现实中,露易丝偷走了一个卫星电话并按照脑海中的号码给尚将军打去了电话,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接着她的脑海中继续着刚才的场景,尚将军解释道她当时用普通话说出了他妻子临终前的遗言,这说服了他。而在此刻的现实中,她说服了尚将军,中国对外星人攻击的计划被暂停了,接着十二艘外星飞船就飞离了地球。

当他们收拾东西打算离开营地的时候,伊恩向露易丝表白了。他们讨论了人生的选择,讨论如果他们知道未来的事情的话会不会去改变它。露易丝预见到了伊恩和她将会生育女儿汉娜,但是在得知她从最开始就知道女儿会在成年之前死去后离婚。尽管如此,在当下当伊恩问露易丝她想不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汉娜(Hannah)这个名字是一个回文词,这也是关于这部电影本身的一个隐喻。如果我们从电影的开头第一幕从前往后看,外星人的出现正当化了她悲剧的人生(失去了孩子的生命与丈夫的陪伴)——这都源于她在知道未来的一切后做出的富含深意的决定。(在影片的结尾,当这对恋人相拥的时候,露易丝已然超脱于现实——但如果我们这么解读的话,依然留下了一个谜团,她对伊恩说的那句话“能再次拥抱你实在是太好了”——他们上一次拥抱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只在露易丝关于他们结婚后的闪前中吗?)当然,我们也可以像电影所直接暗示的那样,一切都从电影一开头那一幕的那个闪回/闪前开始——但电影中的现在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这是闪回还是闪前呢?她是不是只有在与外星人接触的时候才不经历这些闪回/闪前呢?还是说电影的第一幕(在这一幕中她以画外音的身份出现)就是真正的当下,而电影的主要部分其实是带闪前的闪回?这些悖论都来自于我们人类的时序意识模式忽然遇上了一种整体式的环形的意识模式,正如原作小说作者姜峯楠所说的那样:

“人类进化出了一套时序的意识模式,而长着七肢的外星人发展出了一套同时的意识模式。我们按顺序地经历不同的事情并用因果关系来理解他们。而它们同时经历所有的事情,并用所有事件下隐含的意志来理解他们。”[4]

生活在这样的环形时间将会彻底地改变对于时间的概念:我们一般的关于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对立将被抛诸脑后:

“‘这些外星人既不是我们理解的意义下的自由也不是被约束,它们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也不是一群无助的机器人。’在小说中的露易丝这么说,’让它们的意识模式与众不同的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行动与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的重合,更在于它们行为的动机也与历史的意志一致。它们的行动创造了历史,确立了年表’”[5]

我们应该特别注意不要把环形时间和线性时间的二元关系直接对应到女性与男性上——露易丝,一个女性,基于她对外星语言的掌握,进行了行动,做出了抉择,从而从内部挑战了环形时间的持续性;而伊恩,一个男人,忽略了外星人这一他者进而继续依赖于这一他者。(我们应该注意到长着七肢的外星人就像是章鱼甚至是挪威海怪这恐怖动物的终极形式。它们的语言用喷出的跟章鱼一样的墨汁书写,而且,这些外星人并不是女性,而是无性别的怪物。)当露易丝从她的视角接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后,她关于人生重要决定的抉择过程是这样的——

“‘如果你能够看到你的全部人生在你的眼前展开,你会改变它吗?’她问她未来的丈夫伊恩,‘换句话说,你会因为你知道有人终有一天会感到痛苦,而你会感觉到失去她的失落,而选择在一开始就夺去她的存在与你与她在这个星球上一起的时光吗?’”[6]“‘如果预见未来的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呢?’露易丝思索着,‘如果这带来一种被促使的感觉,一种承担着责任要去按照她所遇见的未来行事的感觉?’正是因为露易丝清楚失去她的女儿的感受,她才选择不顾一切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7]

在这个环形的时间观中,不仅过去,连未来都是确定的。但是,虽然一个主体没有直接选择他未来的能力,但是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打破这过去与未来的循环的可能性。这也就是为什么选择不可改变的事情(选择我们知道必将发生的未来)不仅仅是不能改变任何事情的一个空洞姿势。这里的悖论在于如果我们这么选择的话,它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它只是单纯地承认了事实,但这种多余性(superfluity)恰恰是必要的——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我们不选择不可避免的未来,这整一个让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框架就会崩溃,一种本体论的危机就在此时发生了——

“可能有一种对《降临》的解读是认为时间就是环形的,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是早就注定要发生的。因此也就没有自由意志这回事。这是老式的‘时间是环形的’的科幻作品喜欢说的格言。[……]但是,维伦纽瓦的电影(以及姜峯楠的原作小说)却表示只要一个人选择什么都不做,自由意志依旧存在。时间并不是不能被改变的,这也是为什么外星人在地球的出现对它们自己而言也是高风险的行为……“[8]

什么是真正的选择?当处在一个伦理困境,正确的选择会让我付出巨大的代价的时候,我怀疑,徘徊,寻找着借口,接着我意识到实际上这里并不存在选择——一个真正的选择是对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在这里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外星人需要我们人类的帮助呢?如果这是因为时间不仅仅是一个自闭合的闭环?如果它们需要我们来打破他们关于时间的环形概念,如果他们需要的是我们的切口、流动、片面性……?这是一个(像露易丝一样)打破了环形时间的决定。所以我们不应该把我们人类和外星人的关系看作一种碎片式地、线性地、打破整体地思考的,与整体性地、克服了线性流动的时间并用环形的同时性取而代之的。它们需要我们,这就证明了它们对时间环形的意识方式也是有缺陷的:它们书写语言中的圆形实际上是一个椭圆,因为其环绕着的被否认的切口(disavowed cut)总是已经毁掉了完美的圆形。这关于时间的概念意味着命中注定是存在的,我们不能改变未来,我们只能改变过去。这也就是对于核心问题唯一自洽的解释:它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们为什么需要我们?它们被困在了它们时间的环形中,它们(将)需要我们带着切口(一个决定)介入时间环形的能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关于“外星人试图向人类展示他们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不是人类以外的外部力量”[9]的主张是一个严重的误解:如果我们人类就是我们自己最大的敌人,那为什么在将来,他们会需要我们?除了我们的无知以外我们还能提供给它们什么?难道不更应该反过来说,一种能够洞察一切的整体思维的生物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生物自己。这也就是为什么外星人眼中的宇宙虽然看起来比我们的要更加稳定,但实际上却比我们的更加脆弱,更加危险——

“在对外星人语言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明白了这些学会了这种语言的人可以看到他们人生的整个历程,从出生到逝世,他们的‘自由意志’意味着他们选择不去改变任何注定发生的事情。[……]在《降临》的决定论宇宙中,自由意志的形式是照着你已经知道的选择进行选择。实际上,通过选择不去改变未来,你创造了未来,并且积极地承认了这一切。”[10]

既然如此,那如果他们选择改变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选择不去维护那不可逃避的命运呢?(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和新教是相反的——未来是已经决定好的了但是你并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在我们这里我们是知道的)当露易丝向女儿解释为什么和她的父亲离婚时,说:“他说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或者,从宗教的角度考虑,外星人沉浸在整体式的精神中,超越了一切分裂、在一个环形的整体中包含了一切线性的部署。而我们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人类因基督这一事件出现了一个根本的鸿沟,一个打破了环形时间的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切口。我们应该抵制将露易丝的选择看作道德伟业的诱惑(因为她英雄地选择了她知道将会导致灾难性结果的未来)——她实际上做的事情是不顾他人苦难的极端自私行为。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被困在了循环之中,不是因为她与外星人建立起的连结而是因为她犯下的罪过。讽刺的是露易丝在字面意义上“拯救了全世界”(通过给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官通电话的方式说服了中国放弃对外星人的攻击)却因为她最后的选择毁灭了她自己的世界。

所以当我们不选择那不可避免的未来时会发生什么?这样一个“错误”的选项将会摧毁/撤销过去本身,而不仅仅是未来。弗雷德里克·布朗(Fredric Brown)的经典微型小说《实验》(Experiment)就通过将它归结到最简单的形式从而精确地讨论了这个悖论。约翰森教授向他的两个同事展示了他的时光机器原型机,它只能传送小物体到过去或者未来的十二分钟以内。这台机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电子秤,在托盘下有两个小旋钮。约翰森向他的同事们展示了用来实验的物品,一个小金属块,他将要把它传送到五分钟以后。他转动机器上的一个旋钮,并且小心地把金属块放在机器的托盘上。金属块消失了,而过了五分钟,它又重新出现了。然后他传动另一个旋钮打算把金属块送回五分钟之前。他解释实验步骤:“现在是差六分钟到三点,我现在要执行这个机制——先把金属块放在托盘上——一定要在三点整。这样,这个金属块应该会在差五分钟到三点的时候从我手里消失并在平台上出现,恰好在我把它放在托盘前五分钟。”“那你等一下要怎么把它放在那里呢?”他的一个同事问道。“等一下当我的手靠近的时候,它会从托盘上消失并出现在我的手上好让我把它放在那里。”正说着,金属块从他的手里消失并出现在平台上。“看到了吗,正好在我把它放在托盘上五分钟之前,它就在那里!”他的同事看着金属块皱起了眉头。“但是,”他说,“如果,它已经在你把它放在那里五分钟前出现在了那个地方,但是你现在改变了主意决定在三点的时候不把它放在托盘上呢?那样不会出现某种悖论吗?”“很有意思的想法,”约翰森教授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试一下应该会很有意思。很好,我不应该……”故事的最后两行是:“实际上根本没有悖论。金属块依然留在那里。但是宇宙的其他一切,教授和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用拉康的术语来说,在这里我们遇到的是现实(reality)与实在界(the Real)关系的颠倒(reversal)——当我们不把金属块放在机器上(好让它回到过去)时,不是金属块消失而是围绕着它的整个现实世界。换句话说,让金属块成为我们真实世界中的寻常部分的代价是其余的现实的消失。(在“一般”的状态下,金属块是从现实中被豁免的实在界——正是通过它的这一豁免,它与我们的现实保持着相容性)我们能清楚看到这一灾难的原因——这是当我们违反了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的规则。这个(应该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应该放在机器上的)金属块回到了五分钟以前,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手里玩弄五分钟,然后我们就要把它放回机器好让它回到五分钟之前……但如果五分钟之后我们不把它放回机器上呢?我们从本体论上不忠于未来,也就是在这个金属块在过去出现以后,我们废止了它之所以存在的条件。

关于类似悖论的多种版本出现在科幻作品之中——比方说,如果我回到过去在我出生之前就杀死我的父母,那我会发生什么呢?我会回溯性地擦除我的存在吗——但是如果我根本就不存在的话,我是怎么能杀死我的父母呢?但是这些故事与布朗的小说有一个关键的不同点,在其他这些主流的版本中,悖论的结果是回到过去的行动者摧毁了他自己的未来因而摧毁了他自己,进而从现实中消失;但是在布朗的故事中,不是过剩(excessive)的客体(金属块)而是环绕着它的现实消失了。在这里隐藏着这个故事令人震惊的推论——我们期待着这个放置位置破坏了本体论规则(没有及时地被放在时间机器上)的金属块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们期待着它会消失从而回溯性地擦除它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发生的事情恰恰是相反的——金属块自我展示为在一切可能宇宙中的真实之物,而消失的的恰恰是金属块存在着的那个世界(真实的宇宙)。与其纠结于这一悖论的错综复杂与这究竟是有意义的问题还是只是一个无聊的游戏,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是一个象征秩序(symbolic order)的领域,在这里这样的本体论欺骗不仅仅是可能的而且一直在上演。(我们这里将不会考虑关于类似情形会不会在量子物理的奇异宇宙中实现的奇思妙想)

这里的情形就像是在科幻小说中当主角打开了错误的门(或者按下了错误的按钮)的时候,忽然间他周围一切的现实都解体了。类似的情形不是已经在弗朗西斯·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对话》(Conversation)中作为犯罪现场的酒店房间中出现了吗?一个侦探以希区柯克式的凝视在房间中侦察,从主卧室一路走到洗手间,并且注意到了马桶与浴缸,就像是在《惊魂记》(Psycho)中山姆和莉拉在马里恩的酒店里做的那样。在一系列显然是对《惊魂记》中浴室戏的致敬以后(快速拉开浴室的隔帘,检查浴缸的下水口),接着侦探注意到了(据说被清洗过的)马桶,他按下了冲水键,接着脏东西忽然就好像没有来由似地出现了,血以及其他犯罪的证据从马桶中涌出……虽然这里并没有时间维度的存在(这里没有时间旅行),但是我们这里仍然得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客体,一个呈现为寻常之物但却不应以其表象来使用的客体。

这样的事情不是在一种更基础的层次上在意识形态信仰里上演吗?这样的一种信仰不是也是一种对未来的负债吗?例如,在为共产主义的斗争中,我是为了共产主义未来而斗争的,我是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行动者而行动的,但如果我的行动破坏了这一未来呢?假如,当我所倚赖的未来已经在这里了,但我却无法将金属块放回该放回的地方,就是说,我无法声称我所提供的就是共产主义。在这种意义上(【注:需要提请注意的是,作者这里采用的是西马一派的观点,当然或许对于托派等派别也会在这里有某种意义上的重合】例如,斯大林主义,或者甚至是红色高棉),共产主义依旧存在,但社会现实却在自我毁灭的漩涡中被摧毁了。这里存在着这样的悲剧——即使我没有把金属块放在它该在的地方(比如,就算我假装“这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金属块依旧会在那里……


引文链接:

1、Dan Jackson, quoted from https://www.thrillist.com/entertainment/nation/netflix-discovery-ending-explained-theories.

2、Dan Jackson, quoted from https://www.thrillist.com/entertainment/nation/netflix-discovery- ending-explained-theories.

3、Quoted from https://www.thrillist.com/entertainment/nation/netflix-discovery-ending-explained- theories.

4、Quoted from https://www.thrillist.com/entertainment/nation/arrival-movie-ending-big-time-twist.

5、Quoted from http://www.theverge.com/2016/11/16/13642396/arrival-ted-chiang-story-of-your-life-film-twist-ending.

6、Quoted from http://www.theverge.com/2016/11/16/13642396/arrival-ted-chiang-story-of-your- life-film-twist-ending.

7、Quoted from http://www.theverge.com/2016/11/16/13642396/arrival-ted-chiang-story-of-your-life-film-twist-ending.

8、Quoted from http://www.denofgeek.com/us/movies/arrival/259944/explaining-the-arrival-ending.

9、Quoted from http://21stcenturywire.com/2016/11/15/arrival-2016-the-films-secret-meaning-explained/.

10、Quoted from http://www.theverge.com/2016/11/16/13642396/arrival-ted-chiang-story-of-your- life-film-twist-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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